1
爷爷一辈子都在和鱼打交道。
可能祖上是渔民吧,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太爷爷在长江边上打鱼谋生,没读过什么书,五十年代去北京当了六年兵,回家来做了农民。
洗脚上岸大概还是不适合他,在村里当了几年大公无私的村支书后,找了个渔场干脆专心养鱼去了。
养鱼肯定发生在我出生之后。我还记得婆婆时常念叨的,我出生的那个夜晚,风雨交加,接生婆迟迟不来,爷爷在堂屋里急得跳脚骂人,催我爸去接,尔后又赶我二爹出门去迎接生婆一程。哪想到接生婆没到,我出生了,婆婆急得没法,只好用牙齿咬断脐带为我接了生。
由此可见当年我爷爷的脾气不大好,在家有说一不二的地位。
八十年代初,不到50岁的他来到了邻镇一个叫豆花湖的渔场,离老家大约15公里,开始了他的养鱼生涯。
那时我妈结婚成家生我不久,底下有四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我爸我妈几乎充当了他们的家长。爷爷一个人在渔场专心养鱼,这一养,就是将近二十年。
婆婆经常在老家和渔场两头奔走,这“走”,是一步步地走路,半天时间才走得到。婆婆很庆幸地说,小时候多亏家里穷没妈管所以没裹小脚,不然这路怎么走哟。她经常一再跟我描述给我断奶时的画面,她一个人抱着我沿着组渠河从三号路走到八方桥,一直走了二三十里路去渔场,半路上摔了一大跤,吓得我哇哇直哭。
以前的人吃得苦,经得起跌跤,个个似铁人。婆婆五六十岁了依然挑满满两桶水不打颤,穿针如百步穿杨,喜欢见缝插针给我的衣服袜子缝各式各样的补巴。
爷爷的渔场是我们孙儿辈童年的度假胜地。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跟着婆婆一起走路去的,通常是家里人把小孩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或后座,载着去渔场,土路尽管坑坑洼洼,一两个小时足够骑得到。我有个小表妹,居然连着两次在去渔场的路上因打瞌睡脚被卷进车轮,医院去打针消肿。
爷爷对子女说一不二、专横独断,到了我们这一辈,却是又慈祥又溺爱。在他的鱼塘,我们就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孙猴子,儿时的寒暑假大概都没留下多少做作业的痛苦记忆。
2
鱼塘是爷爷的水上栖居之地。
大概他一辈子没怎么真正务过农,和土地打交道甚少,和水却亲近得多。
爷爷的鱼塘呈长方形,大概占地几亩吧,绕着走一圈十几分钟才走得完。这大概是爷爷这辈子唯一占地为王的领地,他时常像个威严的国王巡视一般,独自背对着手沿鱼塘边走上一圈又一圈,看看水面是否风平浪静,看看他的鱼儿是不是在争抢鱼食,心里还在估摸着今年的收成是否能给我多存点学费。
鱼塘里养的多是四大家鱼,青鱼、草鱼、白鲢、鳙鱼(胖头鱼),还有鲤鱼、鲫鱼。夏天的时候,割鱼草扔进鱼塘喂鱼,其他季节吃小麦粮食,那时候养鱼人很少投喂饲料,不多见,也不划算。
渔塘边有一间小屋,堂屋居中,左右两边分别是卧房和猪圈。猪很少养,那间屋便堆积些木船、渔网之类的杂物。堂屋是吃饭的地方,热天的中午爷爷便卸下一块门板用两把椅子撑着午睡。卧房里放两张床,我和婆婆睡一张,夏天的夜晚婆婆的蒲扇在帐子里扇得噗噗响,爷爷一秒入睡鼾声如雷。
不记得屋的朝向了,只记得屋前有桃花、菜园,屋后种窝竹,还有一方小塘,养着鱼苗。那屋子很是低矮,夏日很热,冬天很冷,倒从不觉得破旧,似乎夏天太阳会照射窗户,夜晚月光能洒进房间,屋里的一切都很有生气,住在里面便觉很温暖很满足。
渔场人家一般不是挨着住的,通常隔着一两个鱼塘,不远不近。可是平日走动起来挺密切,谁家要拉鱼干塘的,邻里四舍都会来帮忙。
3
渔场是我的世外桃源。
我十岁那年转学到邻镇,在镇上上小学,平时住二爹家,周末由爷爷接到渔场住。
爷爷骑那种有前杠的二八自行车,周五一到,早早就和渔场的家长们一块去校门口的商店等我们放学。爷爷从不让人吃亏,三不五时在那个商店买个两三块钱的东西,生怕站人家门口碍了别人生意,别人都认识我们爷孙俩。还有小镇上坡的那家杂货店,爷爷是他们的常客,买君健烟,给我储备零食,从不和人家讨价还价。
爷爷骑车带我回渔场过周末,爷孙俩像过年般欢喜。婆婆大多数时候在,我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养了狗喂着猫,有一年还养了几百只小鸭子,日子过的平淡不乏有趣,不知是他们带给我了万般宠爱,还是我增添了他们的天伦乐趣。
后来我大一些敢骑车上马路了,就和渔场的同学们一块骑车上下学,一星期回渔场两次,不用爷爷专门去接。每次放学一进屋,径直跑到房间,掀开米坛子,零食齐整整地躺在米上面。在渔场,我可以为所欲为,大闹天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二爹常埋怨爷爷婆婆在渔场把我惯坏了,常教我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大道理,不知道爷爷懂不懂,反正他从来不说。
那时,光阴好像睡着了,日子很慢,成长很慢,爷爷婆婆衰老也很慢。
4
爷爷的鱼塘并不冷清。
鱼塘连着鱼塘,小屋隔着小屋,可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左邻右舍时常来借个东西、寻个帮忙、扯几句白,有好吃的总想着我们爷孙俩。夏天夜晚纳凉的时候,大家就站在鱼塘边说话,有些贪凉的人甚至搬了凉席到路中央去睡,直到夜深受不了水上吹来的凉风或招架不住草丛里的蚊子,只好悻悻打道回府。
渔场里不缺水,更不缺船。夏天的时候,爷爷带我划船到沟渠里摘菱角。新鲜的野菱角个儿小味清甜,远比煮过的菱角来得清脆可口。
我的弟弟妹妹们大概都有和爷爷夏天的鱼塘打交道的记忆。有一年过“月半”还是中秋节,幺幺们踏月骑车而来,也许是看到爷爷家就近在咫尺,骑车人兴致太高,居然一不小心把四五岁的表弟摔进了爷爷的鱼塘。大人们逗表弟,这回肚子里喝了鱼塘的水,把小鱼苗也喝了进去,这可不得了,鱼可要在肚子里长大呢。吓得小表弟哇哇大哭。
鱼塘里的鱼最怕过夏天,养鱼人最怕的是一夜之间翻塘。夏天傍晚的时候,婆婆往往会和我划船到塘里去捞死鱼。捞上来还在挣扎张嘴呼吸的鱼,婆婆就在屋后水井旁收拾了,剁碎炸鱼丸吃。婆婆不擅家务厨艺不佳,但炸鱼丸是我这辈子最难忘记的美味。
鱼在水里挣扎,人在岸上揪心。遇上鱼的劫难,爷爷晚上就不能安心睡了,夜里要一遍遍起身打着手电筒围着鱼塘转,抽水、开增氧机,尽量减少鱼塘损失。
5
爷爷也有几近失传的手艺。
渔场里数爷爷最会织鱼网、也最热心。
印象中他休息时总在家帮人织补各式各样的渔网。
爷爷织网时用到的工具主要是竹梭子,梭线交织,动作讲究的是“引、提、绕、拉、收”,织起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见他用布满皱纹和老茧的双手,将渔线绑在椅背上,一只磨得光滑的竹梭捏在他右手,左手则利索地在线里拨动和拿捏,飞梭走线的一会儿功夫,结眼、打结、连网,一个个大小一致的网眼就在他手中有规则地联结在一起,逐渐织出了网的雏形。
鱼的种类大小不同,捕鱼方式的不同,渔网自会不同,有疏有密、有深有浅,有宽有窄。日常撒网的,是那种用银丝线织成的网,上面用一根绳子串起各个网眼挽成一个绳结,渔网下端则挂着许多铅坠。当打鱼人将网用力向水塘抛撒开去,渔网便如大伞般散成一大片,网底部的铅坠沉到水里,把鱼完全罩住,起网便有丰盛的鱼获。
拉网又是另一种织法。通常用的是绿色尼龙绳,网上装着浮子、沉子,织这种网是个浩大工程,几个月大半年才能完工,手起梭落考验的不仅是体力还是耐力。
织网须得慢工出细活,爷爷从不觉得厌烦,一天天、一缕缕地细细密密织下去,终将一团线绕成了一张网。
渔场的人都说,爷爷是个大好人。这点“好”,是建立在他肯吃亏、肯帮忙、不计得失、不怕麻烦、不求回报的终生行动上,如今我们怕是难以企及了。
6
爷爷的好,也是有回报的。
逢上爷爷的鱼塘拉网卖鱼,或是冬天干塘拉鱼,不用多说,周围的人都会来帮忙。
渔场人家多会在每年夏天或者中秋前夕拉网卖鱼。联系买家上门后,就一网网拉鱼。
拉网时,前一夜已把鱼塘的水抽掉一半,三四个年轻力壮、水性好的人穿上齐胸高的水裤,下到水里负责布网,岸上的人则分成两拨负责鱼塘两岸牵网。渔网沉到塘底,横跨整个鱼塘,岸上两拨人,将渔网从鱼塘的一头慢慢牵着往另一头拖,拉动的时候,渔网紧贴着塘底的淤泥向前移动,像个过滤的筛子,往往网还没到塘中央,鱼儿已经夺命游走,纷纷企图跳网逃生,水面上水花四溅,一片欢腾。渐渐地,渔网被拖成U字型,鱼被赶到塘的另一头。十多分钟后,拉网的人开始收网,在天罗地网的包围下,鱼儿们在劫难逃,最终束手就擒。
养鱼其实并不比种地轻松,似乎收入比种地好一些。但爷爷一生没攒什么钱,对人舍得,对己吝啬,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在想着儿孙,想着接济更困难的人,不求回报地付出自己的一生。
渔场的人都喊爷爷“张伯”,小孩管他叫“张爷爷”,这大概是对爷爷最尊敬的称呼吧。
7
爷爷终老归乡了。
我上大学后一年,爷爷卖掉了鱼塘,回老家养老。
聚族而居、终老是乡的家乡是亲缘社会,老家人是不会唤他“张伯”“张爷爷”的。
离乡近二十年,回来后的爷爷在村里像个外乡人。他很少出门,没有朋友,不会打牌,沉默寡言,无声无息一天天衰老了下来。起初他与我爸我妈的冲突不断,这看不惯那看不顺眼,一切都没有当家做主的感觉。渐渐地,他沉默了起来,话语少了,不爱动了,睡觉和坐着发呆成了他晚年的常态。
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后悔离开渔场,有没有想过再回去看看他的鱼塘。我相信,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有那儿的一草一木,青草上的每颗露珠都闪耀着璀璨迷人的光芒。
我很后悔当时没带他再回去看看。和他走一走那条回家的小路,看一眼我曾落水的鱼塘,屋前的桃花,屋后的窝竹,夏日的凉风,黎明的星辰。
爷爷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两年了。送葬的那天,路过村里的庄稼地,记得满眼的芝麻花开得正盛,白得晃眼。后来跟我妈提起这事,她说,这是上天也在给爷爷戴孝呢。
李家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