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梁任公学做词联

文化古城旧事

任公词联据传在北京大学名教授王力老先生书斋里还挂着一副梁任公写的集宋词联语:人在画桥西,冷香飞上诗句;酒醒明月下,梦魂欲断苍茫。

上联上句出自向子《临江仙》,下句出自姜白石《念奴娇》;下联上句出自姜白石《玲珑四犯》,下句出自吴梦窗《高阳台》。今天看来,这副对联之珍贵,已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类的词语所能形容的了。连城之璧是美玉,地下宝藏,还有发现的可能;而任公却早已成为古人,他自然不会再写了。而他活着的时候,所写这样的联语,也并不是很多。几经秦火之后,这种纸片玩意儿,能够不变为灰烬,而保存到今天的,又有几副呢?

梁启超

任公写这种联语,是在一甲子之前了。前多少年呢?再往前推个两三年,说起来还是受到陈师曾先生的启发。陈享寿不永,中道凋谢,当时文坛艺苑,莫不痛悼。陈生前多才多艺,绘事金石之外,辞翰华丽,又喜集宋人姜白石词为联语,以篆书书之。《花随人圣庵摭忆》记云:“前人集词为联,多摘四字、八字为对偶,至多十余字,师曾始专集姜白石词为长短联语数十。记尝一日过予,举《扬州慢》中‘波心荡冷月无声’,谓可对《琵琶仙》‘春渐远汀洲自绿’否?此联后竟缉成,警彩绝艳,即任公先生后此所举者也。”所说任公所举陈联为何呢?即:

歌扇轻约飞花,高柳垂阴,春渐远汀洲自绿;画桡不点明镜,芳莲坠粉,波心荡冷月无声。

黄秋岳说“警彩绝艳”的四字评语,是十分恰当的。一九二三年秋在宣外江西会馆开陈师曾追悼会,展出陈的遗作,就挂着这副对联,任公看了,极为叹其工丽。医院养病,由“谢公最小偏怜女”梁思懿陪着,曾有文在《晨报》记当时心情道:

“……我的夫人从灯节起卧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半年以来,耳所触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儿女的涕泪,丧事粗了,爱子远行。中间还夹着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活泼,兴会淋漓的我,这会也嗒然气尽了。

病榻边放着汲古阁的《宋六十家词》、王幼霞刻的《四印斋谱》、朱古微的《彊村丛书》,上述心情,便以读词集联消遣。集成二三百副之多。曾在《晨报》六周年纪念特刊上发表了许多副,其前言中云:“去年在陈师曾追悼会会场展览他的作品,我看见一副篆书的对……今年我做这个玩意儿,可以说是受他的冲动。”同时并发了一些议论道:

“骈丽对偶之文,近来颇为青年文学家所排斥……但以我国文字的构造,结果当然要产生这种文学,而这种文学,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灭……

一个多甲子过去了,“排斥”也罢,“特殊之美”也罢,“不可磨灭”也罢,今天谁又能集宋词为缠绵悱恻的联语呢?恐已是《广陵散》了。

陈丹青油画《国学研究院》

(从左到右分别为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任公集宋词联语,最得意的一副是送大诗人徐志摩的: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放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联我在过去写法源寺的小文中,曾引用过。现本着“好书不厌百回读”的原则,再抄出来供大家欣赏。任公自赏此联说:

“此联极能表现出志摩的性格,还带着记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尔游西湖,别有会心。又尝在海棠花下做诗做个通宵。

这副任公最为得意的联语,共集了六个人的词句,上联出自吴梦窗《高阳台》、姜白石《点绛唇》、陈西麓《秋霁》;下联出自辛稼轩《清平乐》、洪平斋《眼儿媚》、陈简斋《临江仙》。任公亲手写了送给诗人。诗人不幸坠机仙去,此联留在其爱侣陆小曼女士处。友人古建筑家陈从周教授,是诗人表弟,曩时曾将此联拿来,供大家欣赏,后捐赠浙江省博物馆。叶圣陶丈又为从周兄写了一副小篆的,也十分漂亮。现在他手中只有这副了。

任公当时曾把所集联请朋友们自拣,然后再用宣纸写给他们。挑的人很多,胡适之挑的是:

胡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梧桐树,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

上联是张泌《胡蝶儿》、辛稼轩《丑奴儿近》,下联是温飞卿《更漏子》、张玉田《清平乐》。

丁在君(文江)挑的是:

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

上联温飞卿《更漏子》、苏东坡《念奴娇》;下联牛希济《生查子》、辛稼轩《庆宫春》。

任公的字,有浓厚的书卷气,端庄妩媚,使人爱不释手。任公在日本时,恭楷写诗稿寄给其师康南海,南海在诗稿上批云:“何不直学龙藏寺。”南海主张写“碑”,不主张写“帖”,因任公笔势,教其写此隋碑,所以任公书法得力于此。按,《龙藏寺碑》是著名隋碑,是极为瘦劲严谨而又娟挺典丽的楷书,是初唐楷书的先声。此碑现在还在正定大佛寺中。当时北京南纸店伙计,都会裁纸打格子。纸也好。雪白的玉版宣、夹贡宣,又厚实,又细腻,伙计裁成对联,再按照十七个字、十五个字等等,打好鲜红的朱丝格。先边框,再中间宽、两边窄,三行竖格;再中间宽行按字数打好横朱丝方格。方格写联语,窄竖格中,里行注明所集句子的作者、词牌,外行上下首写款。纸色雪白,朱丝鲜亮,墨色黑亮,图章古拙,再加词句、书法,浑然一体,构成足以代表中华数千年文化精粹的艺术结晶。不读几十年书,能欣赏这个吗?这种对联的佳处,在于妩媚谨严,典雅娟丽之美。什么艺术都是配合,这样的联语,就适宜于用玉箸篆,曹全碑八分书,龙藏寺楷法书之,才相得益彰,炉火纯青。如以古拙的衡方碑,狂放的怀素草书写之,就不相称了。

我是一九五三年南调的,调工作时部中应允,我父亲留在北京,继续住在宿舍中,一九六五年,电力部忽然来文,要我把留京家属接走,我只好回京收拾破烂,准备搬家。一次,拿了一个景泰蓝面盆到隆福寺东西市场去卖。在一个古玩摊上看到挂着一副任公集宋词联:

呼酒上琴台,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明朝又寒食,正海棠开后,燕子来时。

标价只四元。我卖破烂刚得了十余元,真想把它买下来,徘徊了一个多钟头未忍离去,口中不停地念着吴梦窗、辛稼轩等人的词句,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虽然事隔多年,可是词句记得清清楚楚,边款长跋的样子还记得,文字上款忘记了。

十年前,吕贞白先生为我写一联,集白石句云:

唤起淡妆人,更何必十分梳洗;商略黄昏雨,莫负了一片江山。

这副联语,我十分喜爱,现在还挂着,可是贞白先生作古亦已五六年。

本文摘选自邓云乡《文化古城旧事》,中华书局,年。

邓云乡著 

邓云乡,室名水流云在轩。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出生于山西灵丘东河南镇邓氏祖宅。一九三六年初随父母迁居北京。一九四七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做过中学教员、译电员。一九四九年后在燃料工业部工作,一九五六年调入上海动力学校(上海电力学院前身),直至一九九三年退休。一九九九年二月九日因病逝世。一生著述颇丰,主要有《鲁迅与北京风土》《燕京乡土记》《文化古城旧事》《红楼风俗谭》等,今均收入中华书局年版《邓云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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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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