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关系老人与海之谜

编者按

我总觉得《老人与海》被高估了,直到发现张爱玲竟然爱它。于是带着对张爱玲的盲目崇拜重读《老人与海》,才发现这并非印象中那往自己胸口贴上胸毛一般的做作硬汉故事……

作者库里里

有没有你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的世界名著呢?对我来说,那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不像《追忆似水年华》那么冗长乏味,它短小精悍,初版定稿全长仅

个单词,译成中文后往往不满百页,需要印在很厚的纸上,才能独立成册;海明威文笔简练,福克纳曾调侃他“从来不用那些需要读者查字典的词”,所以《老人与海》也没有《喧哗与骚动》或《尤利西斯》般的艰深古奥。这是一本很好读的书,某种程度上过分好读了,好读到专家也未必能比普通读者说出更多东西,诺贝尔奖评价:“这个故事是一曲颂歌,它提倡哪怕结果是一无所得也永不屈服的奋斗精神,赞扬失败之中的道德凯旋。”听上去不过是中学语文教参上老生常谈的“永不服输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过是“笼子里关不住”的肖申克,不过是“想要飞得更高”的汪峰。索尔·贝娄与我有相似的困惑,他发现“海明威有着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试图把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强加于我们,以便塑造出一种硬汉的形象……当他在梦幻中向往胜利时,那就必定会出现完全的胜利、伟大的战斗和圆满的结局”。说实话,如果只是想要一点“不服输”的激励与刺激,读小说算是不太经济的选择。

我总觉得《老人与海》被高估了,直到发现张爱玲竟然爱它。张爱玲说:“我对于海毫无好感。在航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这世界上的水实在太多。我最赞成荷兰人的填海。捕鲸、猎狮,各种危险性的运动,我对于这一切也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会这样喜欢《老人与海》。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张爱玲本身是个悲剧作家,爱写命运如何捉弄人,即便《倾城之恋》这样看似终成眷属的故事,也要加上一个酸涩又逼真的结局:“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显而易见,张爱玲不会是什么“乐观主义”的拥趸,能吸引她的,一定是其他东西。我于是带着对张爱玲的盲目崇拜重读《老人与海》,才发现这并非印象中那往自己胸口贴上胸毛一般的做作硬汉故事,恰恰相反,《老人与海》是部悲剧,但又不完全,它是充满柔情的悲剧。

认输

圣迭戈最后还是认输了。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小说第一页,海明威就给了他双“有着海水的颜色,透露出乐观和永不言败的神色”的眼睛。而老人的硬汉语录也被狂热的读者们反复吟诵:“好汉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这些读者可能太容易被煽动了(虽然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以至于没办法将集中力多保持一会儿。几页之后,当老人在与成群结队的鲨鱼搏斗,却无力阻止他伟大的战利品,那条18英尺(约5米半)长的旗鱼被吞噬得只剩下骨头后:“他知道他终于被打败了,被彻底地打败了,万念俱灰地回到船尾,发现那半截舵柄还能插进船舵的孔,让他可以掌控方向……他对周遭的一切已经木然,只是全神贯注地让小船尽快回到家乡的港口。”《老人与海》是一个关于失败与认输的故事。

“他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他们真的把我打败了。”

“他没有打败你,那条鱼没有。”

“是的。确实没有。我是后来才被打败的。”

张爱玲提到,海明威在写《老人与海》之前,正因《过河入林》一书受到批评家的抨击。有人质疑海明威小说中过于浓烈的硬汉气息有矫揉造作之嫌,而海明威则愤怒回应这种批评简直有如窥探个人隐私般无耻,打破了文学之底线。这背景不免让人联想到小说,仿佛写作就是费尽千辛万苦,从脑海中捕捞那巨大的旗鱼;不劳而获的鲨鱼们则是影射厚颜无耻的评论家们。但我更倾向于不这么想:如果海明威真的借小说中最为重要的情节,来哭诉书评人是群靠自己的创作养活的寄生虫,未免太小气,太不硬汉了。圣迭戈口中的失败不止是鱼被吃掉那么简单,他是认识到无法再坚持原有的骄傲了。

老人的思想很单纯,不会去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虚。但他知道他变心虚了,也知道这并不可耻,无损于真正的骄傲。

……

他喜欢思考所有跟他有关的事情,由于船上没有书报可以读,他也买不起收音机,所以他想了很多,总是思考着罪过。你杀那条鱼,不光是为了谋生和卖给别人当食物,他想。你也出于骄傲而杀他,因为你是个渔夫。他活着时你爱他,他死了你也爱他。如果你爱他,那么杀害他就不是罪过。或者是更严重的罪过?

此起彼伏的“真正的骄傲”,是《老人与海》中我最介意的部分,感觉就像歌唱节目真人秀中口口声声的“音乐梦想”一样空洞,令人厌倦。但也有可能,海明威是在用圣迭戈的口吻写作,一个想法更简单,不习惯使用理性刨根问底的老人的口吻,他没有很多词来解释自己的“骄傲”,也不必这么做。海明威常津津乐道“冰山理论”:准确地写出浮于海面,那可见的八分之一;把剩下的八分之七留给读者自己想象判断。所以,即便是作为低等的寄生生物的书评人,也有权去猜一猜,海明威在故事里赋予了圣迭戈怎样的骄傲。

骄傲

圣迭戈曾是卡萨布兰卡的掰手腕冠军,他与一个高大的黑人,百火城码头上最强壮的好汉比了整整一天一夜,从星期天早晨开始,到星期一早晨才结束。最初八个小时过去之后,他们每隔四小时就换裁判,以便那几个裁判能去睡觉。“鲜血从他和那黑人的指甲下面流出来,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手腕和前臂,打赌的人在房间里走进走出,坐在墙边的高背椅上看着。那屋子的墙壁是木板做的,刷着浅蓝色的油漆,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黑人的影子很大,每当微风吹拂油灯,它就在墙上晃动。”这场比赛实在太久,天亮时,人们纷纷要求他们以平局收场。圣迭戈于是加大了手上的劲道,将那黑人——“那可是个好汉,也是个运动健将”——的手越压越低,直至压倒在桌面上。从此,人们叫他冠军圣迭戈。后来他又参加了几次比赛,接着就金盆洗手了,他认为只要他特别想赢,他能打败任何人。这就是圣迭戈的骄傲。能在一对一的决斗中不输给任何人的骄傲。顺带一提,海明威自己也是个了不起的业余拳击手,在他的梦中,或许也有过这种不会输给任何好汉的信心与骄傲。

不过老人心中真正的好汉,最伟大的对手却不是人,而是鱼。只有鱼,才配与圣迭戈称兄道弟。他用“h”与“him”称呼鱼,而不是it。“要是能喂那鱼就好啦,他想。他是我的兄弟,但我必须杀了他”,“然后他可怜起那条大鱼来,因为他没有东西可以吃,可是他想杀他的决心却没有因这份怜悯而动摇。他可以供很多人食用,老人想。但那些人配吃他吗?不配。当然不配。谁也不配吃他,他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出色。”对圣迭戈来说,出海不是捕猎,而是堂堂正正的决斗,“鱼啊,你这是在要我的命,老人想。但你有这个权利。老兄啊,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镇定、这么高贵的鱼。来吧,把我干掉吧。不管谁干掉谁都可以。”甚至,他会佩服第一条前来抢夺猎物的鲨鱼,“但你高兴杀掉那条利齿鲨,他想。他和你相同,也是靠活鱼生存。他不吃腐肉,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什么都吃。他既漂亮又高贵,而且不知畏惧为何物。”

圣迭戈始终相信只要他特别想赢,他能打败任何值得他打败的东西。但面对成群结队的鲨鱼,他束手无策,筋疲力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露出一截又一截白骨,只能认输。圣迭戈认输是终于明白光有骄傲是不够的,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他心中的兄弟。尽管这时用“保护”这个词多少有些吊诡,毕竟杀死鱼的人是他。

孤独

“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84天来,他没打到鱼。”圣迭戈是从什么时候起独自捕鱼的?海明威没有告诉读者。我们只知道他见识过很多大鱼,上千磅重,有生以来也抓到过两条,但都不是一个人抓到的。不知不觉间,圣迭戈就成了在海上独自漂流的好汉。曾有个年轻渔夫跟他一起,但也没太长久,因为他不愿拖累男孩,在走了背运的船上挨饿。这一定有损老人的骄傲,但令他更加孤单。孤单到会跟擦身而过的小鸟说话。

“你多大呀?”老人问小鸟,“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小鸟看着他说话。他太累了,累得都没仔细看吊索,在上面摇摇晃晃,那双小小的爪子牢牢抓住它。

“好好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飞回去拼搏吧,人要靠自己奋斗,鸟和鱼也这样。”

但他其实并不希望小鸟飞走。

他扭头去看小鸟,因为他喜欢有他作伴。小鸟不见了。

你这么快就走了啊,老人想。但你要去的地方很艰险,还是回岸上吧。

然后,圣迭戈就想起了马诺林,那个年轻的渔夫。“那孩子在这里就好了,要是有些盐就好了。”他说。下意识里觉得,“那孩子”与盐一样,在生命中必不可少。

马诺林是《老人与海》的钥匙,他能打开藏有圣迭戈秘密的宝箱,里面还有海明威的秘密。

尽管在整部小说中,老人都将马诺林称作那孩子。但实际上,他与著名棒球选手迪克·西斯勒加入大联盟时差不多大,也就是说,至少22岁了。马诺林不是老人的孩子,但他5岁时就与老人一起出海,两人有着17年以上的交情。出海的清晨,老人会因陆风的气味而醒来,沿着小路来到男孩不上锁的房门,赤脚悄悄走进去,轻轻握起男孩一只脚,就那样握着,直到男孩睁开眼睛。这段描写太不好懂,总感觉脚不该随便被人触碰,更何况是同性之间,或许这与古巴的气候有关,或许海明威只是想写他俩情同父子。

说是父子,其实更像母子。马诺林是母,圣迭戈是子。

圣迭戈教会了马诺林捕鱼,但他整整84天没有收成了。起初40天,马诺林跟着他,但一无所获,男孩的父母吩咐他去另一条船,在那里他第一周就抓到三条好鱼,然而老人的船仍旧颗粒无收。一个单打独斗的渔夫,没有捕获就没有收入,哪怕有过一些存款,也抵不过84天的空窗。这段时间,其实都是男孩在养他。每天带给他食物,啤酒甚至鱼饵。“大家都是打鱼的,就不客气啦。”老人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多少有些心虚(“他知道他变心虚了,也知道这并不可耻。”),他渴望能钓起一条真正的大鱼,能回报男孩的帮助,也能证明自己还中用,配得上与马诺林一起捕鱼。而在马诺林心里,圣迭戈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渔夫,他把自己当作老人唯一的亲人。照顾他,陪他聊天,为他盖毯子。看到拖回大鱼骨架和心力交瘁的老人,他不停地哭,丝毫不介意被别人看到,就像一位母亲。

海明威的童年并不幸福,他母亲一直想要女孩,于是将他当女儿养大,随着海明威越来越男性化,收获的爱也越来越少,海明威恨透了他母亲,但一直渴望正常的家庭关系。马诺林看上去像是理想母亲与儿子的结合体。遗憾的是,他与亲生孩子间的关系也不好,于年吞枪自杀。

圣迭戈年轻时曾去过非洲,亲眼看到狮子在夜晚的沙滩漫步,后来这些狮子频频出现在他年老的梦里。这些狮子既不威风,也不孤独,“它们像小猫般在暮色中玩耍,他热爱它们,如同他热爱那男孩。”圣迭戈输给了鲨鱼,但他并没有被击垮,因为马诺林答应下次陪他一起出海,这时他已经知道,能不能再抓一条真正的大鱼没那么重要,人与人的关系才是生命之盐。小说结尾,圣迭戈睡得很甜,男孩坐在旁边看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老人与海》是一部柔情的悲剧,海明威把柔情留给了圣迭戈,却未能留给自己。

本文发表于《萌芽》年八月号。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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