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刘胆儿小,怕疼,性子上也就缺了一些男人该有的杀伐决断,但正因为这样,他干活儿特别仔细,经他手修过的车开好久都没毛病,也算单位一宝。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那儿掀起一股养虾热,沿海的浅滩都被分割成一个个方形的虾圈,好多人纷纷辞掉工作跑去养虾。
大老刘本来没心思参与这事儿,他喜欢安稳,每天按部就班地干活儿,月底领工资,他觉得挺好。
但他媳妇儿觉得不好。
选自小说集《且将生活一饮而尽》,其他篇目:《我跟你说个人,他是个神探》
养虾
文/李座峰
大老刘是我爸单位的一个汽车修理工,跟我们家住在同一条街上。
这人身子瘦长,得有一米八往上,背微驼,刀条儿脸上布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褶子,话不多,见谁都乐,天生一副热心肠,谁家有事儿但凡让他瞧见,准得过去搭把手儿,在单位和街坊里都是好人缘儿。因为他个儿高又显老,大家都管他叫大老刘。
大老刘胆儿小,怕疼,性子上也就缺了一些男人该有的杀伐决断,但正因为这样,他干活儿特别仔细,经他手修过的车开好久都没毛病,也算单位一宝。
有年夏天,单位里几个临时工用千斤顶支起一辆大解放修理,刚支好呢,发现到了饭点儿,闹哄哄的就去吃饭了。大老刘路过看见这干了一半的活儿,心里就不得劲儿,拿了工具就蹲那儿开整。那几个临时工都是二把刀的手,千斤顶支得不牢靠,大老刘听到动静不对赶紧往外钻,但还是没来得及,让歪过来的大解放压断了大腿。
大老刘媳妇儿没工作,家里不宽裕,他怕花钱,医院,随便在街边找了个接骨所对付上去之后就回家躺着了。
过了几天,大老刘发现大腿是弯的,而且轻微活动的时候还是很疼。工友们来看,都说这是没接好,医院重新接。
大老刘一听重新接吓得脸儿上的褶子都平了,医院。工友医院去,可大老刘抱住床头栏杆不撒手,你总不能光带条腿去吧?
第二天,我爸想了一辙,医院的大夫把大老刘的情况说了,然后去大老刘家告诉他,医院有别的办法纠正这个接坏了的大腿啦,不用重新整,上点儿药再做一阵子矫正练习就没事儿了,不疼。
我爸这人平时不爱开玩笑,说话也从来丁是丁卯是卯,在单位里是个靠谱儿的存在,大老刘信了,医院。
医院,大夫让大老刘先走两步。
“大夫我这儿疼着呢。”大老刘动都不想动。
“嗯,我知道,但是你不走两步,我不知道现在你这腿到什么程度了啊,我没法儿治呀。”
我爸也在一边儿附和:“没事儿,你就慢慢走两步给大夫看看。”
大医院大厅,一扬手,示意大老刘往前走。
大老刘松开大夫的手,战战兢兢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动。
“大夫,你看我这步子,最多就能迈这么大了,再大就疼了。”
“嗯,你能说出来具体疼痛点在哪儿吗?”
“具体啊,我看看……”
大老刘开始用心地一步一步感受着。
大夫在后面看他注意力全集中在腿上了,自己几步助跑从斜后方一脚踹在大老刘骨折的位置,那腿咔嚓一声就又断了。
大夫一脸轻松地看了看捏着大腿根儿躺地上嗷嗷嚎的大老刘,把手一挥:“抬进来吧。”
大老刘的腿是治好了,但他有一个多月没理我爸。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那儿掀起一股养虾热,沿海的浅滩都被分割成一个个方形的虾圈,好多人纷纷辞掉工作跑去养虾。
大老刘本来没心思参与这事儿,他喜欢安稳,每天按部就班地干活儿,月底领工资,他觉得挺好。
但他媳妇儿觉得不好。
大老刘的媳妇儿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据说当年跟大老刘相亲的时候,见他骑了辆加了马达的电动自行车,觉得这人以后应该是个赚大钱的料。谁知结婚小十年,周围邻居好多都买了摩托车,只有大老刘还骑着那辆电动自行车,而且经常出故障只能自个儿蹬。
其实这女人倒是有点儿姿色,要是撇开大老刘另找的话,没准儿还真能找个有钱的主儿,可是那会儿人们对离婚这事儿看得还挺严重,她即便动过这心思,也碍于各方面的原因无法付诸行动,就只能在大老刘身上使劲儿。
大老刘一直特疼媳妇儿,觉得这么好看的女人嫁给了自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对她一直是言听计从。
大老刘被媳妇儿的枕边风儿吹了一个来月,怒气槽儿终于满了。
听到大老刘提出停薪留职的时候,单位里所有人都蒙了。有明眼人当时就说,这肯定是他媳妇儿的主意,大老刘自个儿根本就动不了这心思。
甭管是谁的主意吧,大老刘是真的开始筹钱准备承包虾圈了。
他也没别的门路,筹钱的办法就是跟亲戚朋友和工友们借,且利息是银行的好几倍,很多人贪图那点儿利息,就把钱借给了大老刘。
我爸知道大老刘早晚得借到他这儿来,就跟我妈商量这事儿。那会儿我家里还真有点儿闲钱,我爸这人平时有点儿抹不开面子,说真要是借到他这儿,他还真不好意思不借。我妈直摇头,说养虾这事儿的确赚钱,大老刘这人也的确是个靠谱儿的好人,那为什么还是不能借呢?因为大老刘根本就不是干这个的料。
“两件好事儿凑到一起不一定就是一件大好事儿。”我妈说。
第二天,大老刘果然拎着个人造革的黑皮包来到我爸办公室,跟他借钱。
我爸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地乱找借口,大老刘也就明白了。
“行吧老李,知道你家媳妇儿管账,不借就不借吧,也不差你那一份儿,走了哈,等哥们儿发财了回来请你喝酒!”
大老刘说着走出办公室,留下我爸面红耳赤地坐在那儿。
两个月后,大老刘骑着他那辆电动自行车回单位看工友,跟投了资的那几位报喜,说一个月前下的苗,长势看好。
“怎么样老李?没借钱给我后悔不?”大老刘瞅着我爸乐,甭管之前多腼腆拘谨的人,一开始做生意就渐渐放得开了。
我爸没说话,递给大老刘一根烟,大老刘看了一眼那烟,没接,自己掏出一包中华来,抽出一根递给我爸。
“抽我的,老李!回头赚了钱我送你一条!”
我爸笑着接过烟:“行,我记住了。”
那年夏天特别热,热得柏油路都被轧出了车辙。
有天我放学回来,见到厨房里放着满满一大盆一寸出头儿的海虾。我问我妈为啥买这么多小虾,我妈说这是帮我老刘叔的忙。
原来,就在那天下午,大老刘养的虾浮头了。
大概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巡塘的大老刘发现虾圈边上有很多小杂鱼出现而且行动迟缓,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蹲下来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几乎有些烫手。大老刘心里一紧,知道坏了。这虾比鱼金贵,鱼塘哪怕已经看到大批的鱼浮头,只要及时把氧打下去基本就能救回来。虾不行,从发现浮头前兆到虾大批死亡只需要不到一小时的时间。
当时刚退潮,没法儿换水。大老刘召集几个伙计兵分两路,一拨人去启动增氧机,另一拨人跟着大老刘向每个虾圈里撒增氧的药物。
大老刘正疯了一样往虾圈里撒增氧药呢,几个去开增氧机的伙计跑回来说电压不足,根本带不起来增氧机。
起先,这整片海滩上所有的虾圈都是一姓王的承包的,后来大老刘软磨硬泡加走后门儿的,负责人就跟姓王的商量了一下,让出十来个圈子给大老刘玩儿。
当时大老刘身边有个明白人,他告诉大老刘这十来个圈子基本都在一个小海湾子里,涨潮退潮时虾圈里的水都不太动弹,基本换不来多少新水。而且交通十分不便,得穿过姓王那人所有的虾圈才能到大老刘这儿。再说一旦虾要浮头,所有虾圈都得开增氧机,那电线是从外面扯进来的,到他这儿很有可能电压就不足了。
那人跟大老刘建议今年就算了,来年早点儿去看虾圈,挑几个位置好的包下来也不迟。
大老刘是个听人劝的主儿,但他媳妇儿不是。大老刘把来年再整的想法儿一说,他媳妇儿就炸了毛儿。
“风险?干啥没风险啊?怕风险啥事儿都不用干了!跟家躺着没风险!”
大老刘看着摔盘子打碗儿的媳妇儿,没说话,第二天就去把那十几个虾圈给承包了。之前劝他那人问大老刘怎么又改主意了,大老刘一笑,说去年整整一夏天都风风凉凉的,今年估计也错不了,没事儿。
那人再没说话,转身走了。
结果还真让那人说中了,大老刘跑去找那个姓王的,让他关掉几台增氧机让他先用会儿电。姓王的一听当时就急了,凭什么啊?我的虾就不是钱吗?压根儿就不理大老刘这根须子。大老刘又不敢跟人家动粗的,只得跑回来继续撒增氧药,撒着撒着,就能看见浅水处水底有死虾了。
姓王的因为虾圈平时总能换进来新水以及提前开动了增氧机,几乎没啥大损失。大老刘这边儿因为虾圈里本来就是死水,又开不了增氧机,十几个虾圈基本上死了一通透。
大老刘坐在虾圈边儿上号啕大哭,比腿被大夫踹断时哭得还惨。哭够了,大老刘找了个有电话的地儿打电话给单位,让大家来虾圈这儿捞虾回家吃,不要钱。
“刘哥,咱们赶紧把虾捞出来挑大的拿到市场上卖吧,还能少损失点儿。”一个伙计说。
大老刘摇摇头:“算啦,单位工友挺多,让大伙儿拿回家吃吧。”
“那,刘哥,我们几个的工资……”
“照给。”
傍晚,工友们赶到虾圈开始捞虾的时候,先死的那一批虾已经有臭味儿了。
大老刘没回单位上班,回到家就病倒了。
工友们来看他,只字不提还钱的事儿。
一个月后,大老刘重新出现在单位,干活儿还是那么一丝不苟。他跟那些借给他钱的工友们说,钱他一定还,但是需要点儿时间。说这话的时候,大老刘已经把烟酒都戒了。
一晃儿就是年底,家家准备过年,手头儿就都开始紧了。几个工友沉不住气,找大老刘聊还钱的事儿,大老刘一开始还求大家再宽限些日子,后来看大家实在不买账,捂着脸蹲在墙根儿下呜呜地哭起来。
那天晚上大老刘在单位加班,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媳妇儿就扑上来哭,说傍晚那会儿一个工友过来,把电视搬走了。
儿子也抱着大老刘的腿,哭喊着说“爸爸我要看电视”。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老刘偷偷地溜进我爸办公室,从怀里摸出一条用报纸包着的中华放到我爸办公桌上。
“干什么你这是?快拿走!”我爸不要。
“李哥,来年我就发财了,你先提前抽着。”
我爸坚持不要,大老刘急了,带着哭腔儿朝我爸喊:“李哥!昨儿小姜去我家把电视搬走了!我儿子抱着我大腿哭!我不就赔了点儿钱嘛!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啊?!你们能不能尊重尊重我?!”
我爸一听这事儿,也急了,让大老刘跟办公室等着,他去找小姜。
等我爸扯着小姜的衣领子把他拽到办公室时,大老刘人已经不见了。
单位里哪儿都找不到大老刘,我爸就跑去问门口传达室的大爷,大爷说他看见大老刘骑车出去了。
“今晚你把电视给大老刘送回去听见没?!王八蛋,你干的什么缺德事儿!”我爸指着小姜鼻子骂。
下班后,我爸跟小姜去他家拿了电视,一起给送回大老刘家。大老刘的媳妇儿来开门时脸上的眼泪还没干,我爸和小姜进了门才看见大老刘家里还坐着俩来要钱的工友,我爸没好气地瞪了那俩人一眼。
“大老刘呢?”我爸问。
“嗯?没在单位加班吗?”
“他一早上就从单位走了啊,没回来吗?”
“没有啊。”
我爸和几个工友骑着自行车在外面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大老刘。
转过天儿有俩警察来到我爸单位,拿着几张照片给工人们看,问他们认不认识这人。
那是几张尸体的照片,照片上是头破血流的大老刘。
原来那天大老刘离开单位后就去了铁道边儿,据附近的居民说,这人在那儿坐了一天没动地儿,傍晚的时候他骑上电动自行车撞向了一辆飞驰而来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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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生活一饮而尽
作者李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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