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强壮的日子仍然等在前面
像刚烤出来的面包一样诱惑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但我们一起去了一首诗到达的地方
在那里相视大笑
我们也在另外一首诗里遇见
然后分道扬镳」
——《强壮的日子》挽歌丨夏宇致叶青
叶青没能熬过即将到来的日子。
年4月2日,32岁的叶青在家中烧炭自尽,摆脱了纠缠她长达十二年的躁郁症,此时她的第一部诗集《下辈子更加决定》刚刚谈定出版事宜。如此缺憾,让人想起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31岁那年,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钟形罩》后的普拉斯忧郁症加重,在公寓开煤气自杀。
「死去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善此道」,「黑暗从爆裂中渗出\我不能容纳这些\我容不了我的生命」。普拉斯在诗中曾不断歌咏死亡,少女时期便开始患躁郁症的叶青亦恐惧生存如人们恐惧死亡:「世界已经结束\为什么你们不相信」。
关于自己的躁郁症,叶青曾写过一首《病者的白》:用一首诗解释精神病患\始终站在雨里\虽然根本没有雨\听见鲜血读到痛觉\然而无事发生。
叶青把病者比作住在疯的壳里的蜗牛,被硬生生剥下壳,但「剥下壳的结果常人无法了解」。
蜗牛是叶青常用的意象,疯子一样的自己像蜗牛,对恋人充满爱意的自己也是蜗牛。
「人是蜗牛?壳是空洞徒劳的爱
有些蜗牛发生了一些事?之后
雨水就直接打进眼睛里」
夏宇在致叶青的挽歌里试图解释叶青对这个世界为何如此充满爱却又选择决绝于世:IthinkIsimplylovepeopletoomuch,somuchthatitmakesmefeeltoofuckingsad.这是涅槃乐队主唱KurtCobain自杀前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我爱人类太多,这让我无比伤心。
叶青开始写诗的契机是,她喜欢的人也写诗。后来她写着写着成了诗人,而喜欢的人并没有。「我爱你是一连串夹七缠八永远说不清楚很难明白可能最好就不要懂了的爱你」,「不迂回的话\诗\只剩下三个字\我爱你」「第一行不能出现『我爱你』\否则接下来的十三行全都是废话了」。电影《邮差》里,主人公马里奥开始向聂鲁达学习写诗,第一个歌咏的对象便是他的心上人。叶青的诗是局限的,局限就在于她一心只想表达对恋人的深情;叶青的诗却又因此而显得最宽广——谁人不爱呢?诗本来就发轫于爱。
叶青把她小小的爱埋在日常意象里。譬如一个拥有了自己的梦的影子,梦是「关于它与另一个影子之间永不可能发生的重逢」;譬如鞋子——她幻想自己能成为爱人的鞋子——如此就能「代替你脏\就读身影仅有的重量」;虽然「你」已经是光,但「我」仍要送「你」一颗太阳,「让你累的时候\可以闭上眼睛\任它去亮」;「我是你豢养在独自里的海豚\心事的鱼群游过来\我便奋力跃出海面弯成一枚灰色的新月让你开心」……
叶青对恋人的爱,融在诗里,像她自己写的——「我把我的灵魂捏起来\放在盒子里\寄去给你」。她的情诗不像拜伦痴狂,不像聂鲁达热烈,她的情诗是低姿态的,卑怯的,像只小猫非要走过去黏在你身旁。
因为叶青的女同身份,总有人猜想她是否曾在诗中埋下关于同志之爱的线索。「当我们讨论忧郁\总说那是一种心情\为什么没有身体的忧郁\渴望一个人却只能拥有她的背影」。比较文学研究者纪大伟说这首诗关切的不是心的忧郁,而是身的忧郁——从而暗示了「性」的压抑。
他又举《值得一再丢弃》这首诗称,「我们」有「诗一样的爱情」和「爱情一般的诗」,但「肉体留在法国电影里」——这是说「我们」的爱情只有语言而没有身体;《你的身体》一首更为大胆直接——很想成为你的身体\用你的双手环抱你的身体\让别人以为那是沉思。「叶青的诗是禁止身体触碰的,禁忌的原因没有说破。」但我们都懂。
「在一个现代世界中,恐怕唯有革命和爱情,能让人理直气壮地野蛮。革命乃茫茫众人之事,叶青不与焉,她的生存核心是爱情。」诗人鸿鸿情愿把叶青的诗「小化」——她写情诗,她就写情诗,而从未因自己的同志身份而有感特殊。叶青参与过同志运动,争取特殊群体的权益(她在年憾然离世,从未能见证年这个世界第一次通过同性婚姻法),但在诗中她只写爱情——一种渺小的、日常的、平凡的爱——「大拇指用来捺下结婚所需的大红色指印」,「每天都待在家里等你回来睡同一张床」,就算会因此而「错过世界上所有精彩的事情」。叶青希求的爱情,如此而已,虽然再平凡不过,但诚如鸿鸿所说,「爱情其实比革命更身不由己。」
叶青最早为台湾诗坛所知,是由于她在新兴诗刊《卫生纸》上的一首《世界大同》,她用四段独白刻画一个失败家庭——或者说「整个失败世界」,犀利而苍凉。尤其是诗的末了一句「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但所有发生在我身边的事\都是错的」令人心惊。友人王楚秦在某次大学演讲中赞扬叶青:「ShewillbethemostpotentialpoetinTaiwaninthefuture.」并朗读了叶青的一首诗,台下的老教授却哄堂大笑。
网友手抄叶青的诗《鞋子》
网友手抄叶青的诗《海豚》
以叶青为代表的台湾新诗人与传统诗坛之间的关系尽可在这一「哄堂大笑」中显现了。「在台湾,诗消失了,不仅消失在大众眼前,也消失在诗坛中。」《卫生纸》的创始人鸿鸿谈办刊用意,说「生活中的卫生纸无比卑微,人人却无日能够或缺。我以为诗若能像卫生纸一样为人所乐意使用,就算用过即弃,也远胜那些迂回、藻饰、却只适合束诸高阁的诗」,所以《卫生纸》所选之诗,往往「笨拙、直接,像摄影镜头一样直视现实,却不乏真正的诗意。」叶青的诗便是如此。
人们在捷运上读叶青的诗,在部落格上发表读叶青的诗的感想,又或是在某个突临的雨夜抄一首叶青的《大雨》…通过手抄诗的形式,叶青的《伪十四行诗》从台湾漂到大陆,很多读到这首诗的人并不知道叶青是谁、是男是女、来自哪里,只知道那首诗里婉转的爱意抵达了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博尔赫斯在《诗艺》里曾精准概括「何为一首诗」:「每一次我阅读一首诗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又会再度浮现。而这就是诗。」
Instagram上有一个帖子,上面贴满网友用各种形式抄写的叶青的诗,友人看到帖子很是感动,想着若是叶青还在世,大概会先发出一声低低的「哈哈哈」,然后腼腆道:「我这么受大家喜欢,很是惭愧呢。」
叶青写诗算得上「高产」,躁郁症爆发之后更是如此。大抵是因为诗是她与外在世界的唯一沟通方式。她自评写诗就好像「小学生每天乖乖交作业」。「我从不确定诗是什么,比较确定的是烟是什么,酒是什么,咖啡是什么,一路仰赖朋友们的过誉写到现在。写了三年多,写诗时还是觉得心脏里有什么东西突突(在响)。」对叶青来说,写诗是理解事物的方式,「我的诗比我的理性更懂我自己。」譬如她自己以读者心态看自己写给某人的情诗,可以读出自己对某人的感觉是如何转变的。「但不写诗的话,我的理性不会发现这些转变。我写诗,不是『我把它写完了』,是『它自己把自己写完了』。」
年4月2日,叶青停止了写诗,她的心脏里的「突突」声也永远停下了。她似乎对死亡早有准备,像伍尔夫预感自己再也无法跨过那道坎,决然走入水中,只留下一首《墓志銘》:
不要想念我
我的躯体已在墓碑之下
至于你认得的我
将成为漫长夏日的凉风
或风里的砂
尽力避开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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