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暂居者漫记

暂居者漫记

李晓君

在雨季

在雨季,贤士花园像一条船,陷落在连绵的雨水中。记得苏东坡写过:“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这里是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雨量充沛,属于“夏炎冬寒”的典型城市。与东坡先生贬谪的湖北黄冈气候差不多。雨季闷热、潮湿的天气给南方人带来了烦恼。湿漉漉的地面、墙壁,拧得出水来的家具,雨后无尽生长的霉菌,深受其害的电器,以及永远不得晾干的衣物,让人不断诅咒这天气。贤士花园作为老城区旧建筑群,仿佛这样一幅图景的代言人,雨季给人带来不便和烦恼的一切,它都有。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一个电影观众,或小说读者,南方的雨季可能是某种诗情画意最集中的体现,是南方世俗民情,特别是在一些小城市,生动而浪漫的布景。南方人精致的生活、邻里之间的人情世故、友善温暖的诸多细节和景致:小心翼翼地撑着伞在街巷行走、放学的孩子顽皮地踩水、苍老的巷子窗棂上青葱翠绿的植物、阿婆背着竹篓跨过拱桥、英俊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疾驰、咖啡馆里一双细嫩修长的手搅拌热气腾腾的饮品、邻居递过来一把香葱茴香、鱼儿在小溪里欢快畅游、二哈明亮乌黑的眼睛、楼上的钢琴声、招牌上乌亮的仿宋体字、校园围墙外疾走的年轻夫妇、汹涌的城市内河、焕然一新的柳树、一个女作家笔下的文字——“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让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安妮宝贝)——所有这一切,与居住在贤士花园里的居民所感受到的:由于潮湿,墙纸从墙上脱落下来,下水道驱之不散永远难闻的气味,电视机一经打开朦朦胧胧泪眼婆娑的画面,因积水而停留在单元门口心急如焚的上班族,在雨中滑倒的电动车——诸如此类,似乎隔着两种画风,不在地球的同一个区域。

没有谁比一个居住在贤士花园里的老太太对雨季更有发言权。雨,形成了她们性格中的一部分,影响了她们的口音、味觉,深入到她们的作息习惯和内心世界。雨水加重了建筑物的重量,对于那些阔叶植物、香樟树和竹类来说,同样如此。在雨季,贤士花园的人说话的声音都是“嗡嗡”的,舌头仿佛在青苔上打滑。橡胶套鞋成为又憎又爱的对象。伞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有人站在地铁、学校、商场门口兜售雨伞(20元一把)。少女们开始忧愁头发。人们从雨中钻出来,来到商厦屋檐下,跺着脚,互相尴尬地一笑。这是适合吃米粉肉的季节,某种绿色蒸制食品(青团)开始上市。没有谁比大街上的清洁工更怨愤这季节——满街香樟树开始落叶子,推陈出新,不知不觉中树冠已被刷了一层绿漆似的——翠绿得让人不敢相信,黄黄绿绿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它们粘在地上,在雨中、风中,病毒似地到处扩散。大街上,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显得更加混乱。潮湿的空气又闷热又寒冷,“二四八月乱穿衣”,收进衣柜的厚衣服又被翻出来,也有人穿着短袖,趿着拖鞋满街乱跑,从人们的着装上来看,分不清季节。主妇们对居室的被褥、床单忧心忡忡,伸手摸进被子,湿漉漉的。建筑物的楼顶上现在一片空荡,只有满是锈迹的、冰冷的铁丝,像几道蛛网无辜地暴露在雨水中。屋顶形成了许多水洼,雨水溅落下来,开花、消逝。有时,竟然会有阳光突然从雨中照射过来。雨水加重了事物的重量,延长着寂静的时间,使人们内心的迟疑持续扩展。雨水是书本的天敌,一个读者站在青苑书店门口——手中新买的书被雨打湿,纸张黏连在一起,字迹浸泡在一片狭小的水的沼泽中——这是一本崭新的读物,这是最让人心烦的一刻,被雨水浸泡过的纸张无法再回到它挺括、光洁的过去,这忧愁加重了内心的疲倦,诚如印在书封上的文字——“超越一个人本身的疲倦,宇宙的疲倦,树上耷拉的树叶的疲倦,突然好像流动不畅的河流的疲倦,慢慢褪色的天空的疲倦”(彼得·汉德克《试论疲倦》)。

一个城市小区在雨季似乎也获得生长的力量。如同山上的竹笋,在暗中拔节生长。雨水涤荡了身上的尘埃、污垢,使窗户变得明亮,让沥青地面显得更黝黑光亮,一个在雨水中“洗过澡”的小区,像一个突然长结实了的男子,向你迎面走来——这也可能是你的一个幻觉,事实上没有比在雨水中泡过的建筑更让人觉得沉闷。雨水加速了它的衰老,在毁坏它的墙面,朽烂它的门板,让霉菌在房间内无处不在地生长。老人们拿出瓶瓶罐罐,摆满了床头、餐桌、茶几,只要一进门,就能看到。这些药丸躺在一个个玻璃瓶、塑料盒或白色长方形纸盒里,似乎在提醒她的儿女们,重视她加重的病情,为忽视对她的关心感到内疚。一颗粉色药丸摧毁了一个家庭的和谐,考验着伦理和亲情。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我的母亲每到雨季肩膀和膝关节就隐隐发痛,风湿和关节炎折磨着她的暮年。她躺在14楼某个居室床上,为不吵醒酣睡中的我们,疼痛难忍半夜她自己用手撑起微胖的身躯,给肩膀张贴药膏。楼下的麻将桌早已支起来,雨季也摧毁了这项娱乐,使老人们变得更加无所事事。那些挺过严冬考验的高龄者,携带身上的病灶和日渐衰竭的器官卧在床上,轻易不迈出家门。从早到晚,他们不知厌倦地听着雨水“滴滴答答”地歌唱——那虚无的、隐形的歌唱家,从虚空处来,遁迹于虚空处。

雨季使北门后面的玉带河猛涨,像一根不堪重负的肠道在吞噬、排泄,那些从暗沟流出来的废水,不可避免地加重了它的污浊。一些来历不明的柳枝和水藻漂浮在上面。水的刻度不断上涨,几乎快要与路面齐平(洪水退后,新砌的花岗岩上留下深重的水渍)。贤士湖新种的菖蒲和其他叶片狭长植物,全部浸泡在水中,清淤泵和增氧机在勉力工作,罗茨鼓风机将空气压到水里,几条鲫鱼浮在水边的菖蒲丛,反射着微白的光,一动不动。闷热潮湿的天气,让蚊子大面积繁殖,蛙鸣混合着雨声,在夜晚进入人们的睡梦中,带来初夏意味。雨水改变了人们的出行,使踏青的计划被打乱。雨季,使一个租住于此的写作者,仿佛看到远在黄州的东坡先生,正苦于雨的烦恼,“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对一个刚刚写下《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及《浪淘沙·大江东去》的豁达者来说,漫长的雨季也让他写下心灰意冷的诗句——在那诗中:被雨水污泥践踏的海棠花、白发病体、湿冷的灶台、乌鸦、坟墓——种种意象,显示出一个灰暗、颓废的形象。

雨水将逝去的时间与当下的时间连接起来,将不同的区域连成一片。甚至将小说里的时空,电影里的画面,音乐里的形象,勾连起来。雨消弭了真实与虚幻、存在与消逝、此岸与彼岸的界限。在玛丽·雷内东笔下,雨季让“极地那冰雪和黑夜的混沌之中拔地而起的”豪华旅馆陷入了无边的沼泽地……雨水影响了人们的生活,也催生出一些虚构的故事。雨甚至直接催生了一位诗人——博尔赫斯,这位盲者,他的诗歌仿佛是为雨而生的,随着雨落下,他突然看见“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雨落在一个深夜阅读者的头顶。落在宁波、黄州、格里芬、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漫长的雨季,让人仿佛进入冬眠,也让回忆终于以粗暴者的形象出现。

我的房东们

从我入住贤士花园算起,平均不到一年半时间,便有一次搬家经历。描述这些房东,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他们有着各自的背景、性格、情趣,虽然我与他们的交往浅尝辄止,远谈不上深入,但从一个自以为善于观察人的角度来看,大致能够对他们有所把握。频繁地搬家,可以看出我性格中某种变动不居的偏好,一定程度上的完美主义、爱挑剔、理想主义乃至易幻想的特征——总觉得会找到更好的房子。回过头来看,这四套房子其实总体上大同小异,在居住的便利性和缺陷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因此,我的搬家看起来像是瞎折腾,显得有些徒劳和不切实际。

搬家是很辛苦的事情,那些随着时日增加的书籍、衣物、厨房用品等等,在每次搬家的时候,成为恨不得扔掉的累赘。在这期间,我们清理掉多少书籍,是不可计数的。当我面对一堆堆并非“经典”但也来自朋友的馈赠、若干场合偶然所得、一些会议活动的附赠品时,取舍往往是让人痛苦的。我总觉得某本书会作为今后的工具或资料而用,但显然,没有足够的空间摆放它。更重要的是,在搬家时不可避免的负累。我的太太,是个比我干脆和豁达的人。正是她帮助我痛下决心,将那么多的书清扫出我们的书柜,使之遭遇化为纸浆或摆上旧书市场货柜的命运(如果是后者,我内心的愧疚感会轻一些)。我的一大纸箱早期发表作品的样刊,竟也在某次搬家的过程中丢失了。

我的第一个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这是两个高个子、相貌平整、很般配的人。两人都姓郑,而且名字最后都有一个华字,这是让我惊讶的,乍看之下,以为这是一对兄妹。我在他们的房子里住得时间最久,大概有两年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是女儿初一下学期搬进这套房子,直到她初中毕业才离开。阴差阳错,女儿录取的高中,又在这片区域,我们又鬼使神差地搬回了贤士花园。基于与原房东良好的关系,彼此信任,我拨响了郑女士的电话(在他们家庭关系中,她是主导者),遗憾的是,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们在女儿学校周围找了一圈,临近开学都一无所获。有一天,我在单位接到太太电话,告诉我找到房子了,还是在贤士花园,让我赶过去看下以便敲定下来。这当然是后话。郑氏夫妇,都在证券公司上班,属于哪个阶层不清楚,年纪比我和太太大三岁。从房子原有的装修和格局来看,属于经济上的宽裕阶层,目前他们住在红谷滩新区(是集资房还是商品房不得而知)。这套房子他们此前租过一个客人,我们是第二个租户。显然,他们对以前的租户很不满意,那是几个南大一附院的实习生,共同分担开支,房东嫌她们不太重视卫生。这是一对职业特点鲜明的夫妇,也许工作劳累或者别的,女主显得有些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些——但那份精干、细致(伴随着轻微的苛刻)却是显而易见的。男主看起来年轻一些——他们同岁,只相差一个月,曾经是同学。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不会约着见面,那通常是家用电器坏了,或遇到什么难题非得房东出面解决。一般是女主来得多,也是来去匆匆。他们在经济上不算是很大度的人,锱铢必较,理性而严苛,虽然总体上是不错的人。他们是优秀的父母——因为他们培养了一个清华大学数学专业的儿子。我希望,我们家能沾上他们的好运。对这套房子,我比较满意——虽然那沙发摇摇欲坠,是个危险品,厨房和卫生间也不少毛病,电视机完全是个摆设等等,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似乎不该有太多的挑剔,我们做好了长租的准备,一些不足我们准备来逐步完善。

我一直对这对夫妇有一定好感,想来他们人缘也是不错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至少十年之久,孩子在这里读书、成长。C栋门卫看得出来与他们非常熟悉,关系很好,每次他们过来(尽管时间很短),总能看到他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攀谈。

第二个房东,始终未曾谋面。房子是太太通过中介找到的。我赶到贤士花园的时候,只有中介——一位女士,和太太在房子里。房主将钥匙留在中介手上,她是外地人——抚州临川人,不知何故,在南昌拥有这样一套房子。这是一栋八层楼高的二楼,小两室一厅,面积大约只相当于前一套房子的一半,可能不到70平米(我们之前租的房子有平米)。但这套房子看起来装修得比前者新些,家具电器也更齐备,虽然小,但也紧凑,加上临近开学——再加上我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往往是这样,房子在你最急、最需要的时候,是最稀缺的,踪迹难觅;而在平时,在你不在为找房发愁时,菜市场边上的公告栏里,各个建筑物的临时招贴处,那种租房信息比比皆是。我们很快就和中介签了合同,并且住进来了。自始至终,房主未曾见面,只在电话里有过沟通。仅从电话里的交往来看,这是个厚道、实诚的妇女,一言以蔽之,是个好人。我们才住进不久,热水器就坏了,我打电话给她,她二话没说让我们找菜市场旁边的电器修理铺维修,费用从下个月的房租中扣除。我想,如果是前面那位房东——郑女士,尽管我对她印象也不错,但显然的,会有一番核实和交涉的。后来几次因为房子一些问题与房主协商时,对方都很大度,充分信任。这让我对临川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但房子的缺陷,开始日益显现出来。这时,我的母亲已经完成“保姆”式的陪伴使命,回到赣西那个小县城去了。尽管如此,房子仍让人觉得拥挤。女儿的房间,只摆下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一个小衣柜,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写字做作业的位置也没有。我们将书桌摆放在客厅,客厅成为我们家吃饭、休息空间外,兼做了女儿书房。高中第一个学年,还不要求上晚自习,每晚女儿在客厅做作业,我则侧躺在靠窗的沙发上——用女儿的话说是“葛优躺”。太太拿着书在卧室里看。这是每晚我们家固定不变的情景。窗外,是两栋楼宇之间的平台,户外的声音纤毫毕现,以前在14楼听不到的老太太们的闲言碎语、楼下电视里的声音、狗的追逐声、风吹起地上纸屑的声音,现在如此逼真地传入耳膜——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最要命的是,那在别的小区、广场和空地都能遇到的,这些年来一种奇怪的健身运动——广场舞,每晚准时伴随着一支乐曲在窗外响起。那是一支奇怪的曲子(我不知道歌名),同时有着奇怪的旋律——现在,只要一闭上眼,那支奇怪歌曲还会在我耳边萦绕——“感觉自己棒棒哒……”那些妇女,大概七八个,每晚准时随着音乐出现。基于此,我到现在无法接受广场舞——也许那时带来的阴影太重吧。我的房东——那个隐身人,自然无法目击和感受到这一切。她是个好人,我们却无法再合作下去。

第三位房东姓刘,是位温婉的女性。我回到了C栋,那么凑巧,我从地宝网上又找到了一套C栋的房子。当我们开车把东西搬回C栋时,我看到C栋门口小卖店罗老板(我通常叫他罗师傅)惊掉下巴的神情——我们之间有过一次不快,但仅这一次,我们之间友好的关系便终结了。我第一次住进贤士花园时,是房主带我还是自己找到罗师傅的记不清了。那时,小区没进行燃气改造,还在使用罐装煤气,我在罗师傅店里代办的煤气使用手续。每次他扛着煤气罐上来时,我们还会交谈几句。他是个热情的人,每次我们交谈都很愉快。我也时常在他店里买些小零碎。在我前次搬离这里找他要回三百元押金时,他要我拿出押金条来。这理由无可反驳,然而两年多时间过去,押金条不知藏身何处。我向他说明,他一改往日的热情,恶狠狠地拒绝了我,料想我们今后将不会再见面。我觉得他脸变得太快,有些不近情理,便忿忿地离开。

房主和我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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